男女有别（中篇小说）

USDT 2024年12月22日 14:15 23 雅枫

五

花红和朵儿双双被吊在马棚的老木梁子上，死猪扣勒得手腕子秃噜好几层嫩皮，朵儿一直哭泣，只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就挺不住了，连连告饶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。

吃粮头大粮爷叫人把朵儿放下梁子，一个人上去用刀割开死猪扣，把人顺下来。又过来女佣往朵儿手腕子上涂了治红伤和冻伤的药面子，搀到火炕上喝烧糖水去了。

六太太望着还吊在梁子上的花红一声不吭，死犟不求饶。便驼着背咳喘一阵子又哭一阵子，跪在大粮爷的跟前说:“爹呀，您老人家别生孩子的气，这回就饶了这个犟犊子吧，腊月天吊梁子太久了，不吊死怕也冻死了。”七太太跪在六太太身后面，也跟着求情。

大粮爷抬起大脚板子，一脚踢翻六太太，跟着骂:“妈了个巴子的，还反了你们，管孩子屋里的也敢插嘴，老房梁子都叫你咒两截子了。”

狠话刚砸了地面子，马棚的木梁子果然咔嚓声响，吊在上面的花红求爷爷脚下留人。他说:“爷爷你别冲我娘去，好汉做事好汉当，您过来揍我。俺娘有月子喘，禁不住你那一大脚。”

大粮爷红着眼睛说:“好小子……你能耐呀，算你有种。”他朝自己手上吐了一口唾沫，从后腰拽出老烟袋，抽冷子抡起蒜头一般大的烟袋锅子，扬起手便砸花红的头。

砸烦了，装上一锅烟吧嗒吧嗒抽，抽够了再敲几下。花红直着脖颈子不吭声不求饶，任凭爷爷用烟袋锅打，血水顺着花红的耳朵根子往下流。六太太心疼得昏了过去，被人捶敲一阵子才算喘上这口气。六太太心软得跟水豆腐似的，偏生出了花红这个石头疙瘩，她劝花红好歹顺了爷爷吧，花红就是梗着脖子不听。

花红从小就不听管，他非得像小子一样玩耍，不愿意装女妖儿，为这没少挨爷爷打。大粮爷下手狠，好几次都差一点把小花红打死。

硬筋骨靠打，软筋骨更得靠打，大粮爷知道花红是个硬种，这小子要是上了前阵，一定是阵中一只猛虎。可是他不想违背老六老七的遗言，更不想看见隔辈人或死或残，他不想养妖儿，可是没别的办法。

当年，大粮爷决计养妖儿，连自己都不相信，他问自己这是真的吗，好好的孩子把他养成妖儿是作孽吧？大粮爷用独臂擂了自己一拳头，在心里说:“该死的老瓜瓤子，这辈子尽动硬手了，临要蹬腿进棺材倒软了，软巴得养起了妖儿，妈了个巴子的这都怨恨谁呀。”

大粮爷花钱托人找了个老妖儿，那个人四十出头，擦胭脂带头饰，穿着一身花红，远看就是个风韵犹存的女人，近瞧显露喉结和薅去胡须留下的粗糙毛孔，才知道是个爷儿们。见他言谈举止扭捏妖冶，大粮爷浑身起鸡皮疙瘩不自在。

老妖儿一甩花帕子说:“爷，爷，俺的爷呀……呀呀你瞧这事闹的，俺出来忘了带胭脂，嘴都干了，怪丑的呀。”

大粮爷见他要起花调儿，赶紧止住他说:“你又不是戏子，起哪门子调儿哩。”

老妖儿用手帕掩住嘴角，嘿嘿笑了说:“爷，俺虽不是角，可俺也学着唱了几出戏，不把爷唱舒服了，爷咋稀罕俺这个人呢，嘿嘿嘿。”

大粮爷火了，跟着骂:“妈了个巴子的，你个臭不要脸的破货别糟蹋人家好角,人家扮上演好戏，你们这些破货扮上撩骚，赶紧给俺滚犊子去！”

老妖儿怕独臂爷操家什揍他，马上收了浪气，平着嗓子说:“大爷不是玩妖儿的，大爷不嗜好这口，干吗招俺来客栈呀?”

大粮爷余气未消:“挺大个老爷们儿，干点啥不好，偏吃这口不干净的饭。”

“哎呀，这是误会了，爷不是那路人，俺就不用装扮妖精了。爷可别生气呀，俺这也是混口饭吃，要不就得饿死。”

男人用手帕胡乱擦了擦腮红说:“爷骂的是呀，有活路谁不想吃一碗干净饭。俺姓黄，原本也是正经人家的后生，十七岁那年和别人伙着抬圆木头，本来是喊一二三同时撒手,没防备被旁人坏俺一遭，喊到二就撒了手，俺的腰当时就拧断了。腰不中用干不了力气活儿，阴天下雨能疼死人。有个老客给俺吸两口大烟解解酸疼，没想到又被老客坏了一遭，俺三口两口就抽上瘾了，那时候别说勾俺当妖儿就是做鬼也应下。造孽呀……弄得俺到了这岁数，还没个正经德行样的。”

大粮爷甩给他几块银元说:“该啥是啥，如此变了模样真遭罪，俺倒是想问问你这个样儿是咋个变法?”

黄师傅说:“爷想做什么俺管不了，俺只跟你说句实话吧，人就是人，妖儿就是妖儿，有的小伙子怎么改也成不了妖儿，有的却不用费太大劲儿便能成妖儿。变妖儿先变性儿，心大啥都不在乎得改换成啥都在乎才行，心里容不下芝麻大的事才能从粗心憨性儿变成细心小性儿。二则要变腰，硬腰板生力气，柔软小腰生风骚，不改腰肢走起路就扭不了，不扭搭起来走碎步咋像个妖儿啊。三则变手，手不抓硬，一码的刀枪棍棒都不能碰，连粗铁器烂泥巴也不要摸。只绣花，调香、梳秀、照镜子、弄胭脂。四则变眼神儿，不能直愣着瞅人，要会旁瞥侧瞟，眼睛不看刀枪硬石头，尽看花红秀绿才生媚。五则改声调，不要从腔子里发声，要打嗓子眼儿往外挤音儿。可不许瓮声瓮气说愣话，三天没吃饭那样弱着说话才阴柔。”

黄师傅又说了挺多不三不四的话，阴招儿也说了不老少，直到说得大粮爷皱眉头恶心了才住嘴。

黄师傅和大粮爷分手时说:“俺说了这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，也不知道是帮了你还是害了你，下辈子俺可是要做正经人的，大爷回去做的事情可别咒俺的下辈子德行啊。”

大粮爷苦笑着，又掏出几块钱给他，摆摆手打发他走了。大粮爷自己在镇子外客栈住了几天，整天尽喝闷酒想心事，想起两个娃子变妖儿，酒变苦，菜变泥，屁股底下生针刺。是叫他们长成石头人还是妖人，大粮爷两头为难。石头人照例要上前阵去，在石头镇富户穷户不例外，是死是残不好说，而男扮女便要长成不男不女的妖儿。

大粮爷内心最矛盾的时候，眼前出现了七个孤零零的石头美人，还有七个又潮又凉的空被窝子，他的心如同扎上钢针一样疼。一盅酒下肚，大粮爷不再举棋不定，拍了拍屁股回了石头镇。

花红和朵儿两个娃子过了周岁要学能耐了，大粮爷找来个女管家，开始给小哥儿俩去硬气。学说话时不准直着脖子放声，都是窝脖子悄声说。娃子抓东西不叫抓硬，只许叫抓女子用的红绿软秀。哥儿俩迈步学走路，大粮爷瞅着女管家逼他俩在大炕上摆腰子，朵儿最喜欢扭着走，花红偏硬着小腰板子走阔步，被大粮爷操起笤帚疙瘩从炕头抽到炕梢，小命差点搁在大炕上。

软了腰板子，还得软肩膀头子和胯骨轴子，从脑袋瓜子到脚后跟样样马虎不得，才可能把大小伙子变成大姑娘模样。朵儿处处顺着，花花样样拗着，吃了一箩筐笤帚疙瘩和鸡毛掸子，大粮爷打得再狠也没打散花红的硬气。

大粮爷的宅子吃三顿饭，顿顿放火炕上两张大饭桌子，大粮爷和大粮奶奶吃一桌子，儿媳和女管家还有孩子围着第二桌子吃饭。别人隔三差五吃肉，唯花红和朵儿顿顿吃素，忌吃荤是怕吃得身子放粗。

朵儿见了油星儿就恶心，吃素正合适。花红见别人碗里的大块肉冒的香气就馋得吞口水。平常不准吃，过年也吃不着，花红哭着去找娘，六太太从怀里取出方巾包包，把省在嘴里的肉偷着给儿子吃。花红见肉就没了命，先抢吞了一块，想起朵儿也没肉吃，忍着馋裹上布，跑去和朵儿分肉吃。

好久不见油水的朵儿见了肉也不烦了，结果小哥儿俩合着把肉吃得干干净净。花红吃了肉添精神头，跑院子里玩去了，朵儿却泻了肚子，请来郎中一切脉，说是油泻。

大粮爷把烟袋锅子敲响在火炕沿上，胸中腾起的火苗子蹿老高，操家什就要动打。花红连忙挡在吓哭的朵儿前面，承认是自己偷拿了肉，朵儿只是分吃。

大粮爷先踹花红两个大趔趄，叫人去问谁丢了肉，结果知道是六太太的肉没舍得吃私藏起来。大粮爷把花红拎到六太太的屋里，当着他娘的面一顿鞭打，打踏实了还罚漏嘴的六太太饿两天饭。

花红怕娘老喘病饿犯了，偷偷跑后院逮了一只老母鸡，活拔了鸡毛整个塞进火坑里闷烧，结果弄得满屋子烧鸡味。大粮爷呛得下了炕头，又把花红一顿打，罚他跟娘一起挨饿。

花红和朵儿长到十二岁时，双双被戴上箍颈石，防止他们生出喉结，让脖子朝细里长，脖子不放粗声音才软柔。为了不让骨骼长宽肌肉生力，一天三顿饭不准吃干，盐也不准多吃，防止体毛重皮肤粗糙。肚子空荡荡贴了肠子就喝草叶水，久了脸细筋松，自然萌生的汉子气硬生生被窝成了娘娘腔。这还不够，性情和心眼儿上都要变得精巧，男娃子的石头硬一律不叫碰，到后院子空地上踢一会儿布口袋，跳几圈花格子再变几回翻股绳就算过年了。

花红和朵儿每天早上起来便要盘上荷花腿，支起绣花罗。朵儿手软心细绣得精道，花红粗针大码绣不成个子丑寅卯。大粮爷验过两罗绣活儿，叫朵儿回炕头歇着去。一把薅住花红朝外走，到了门廊，叫花红拿针撸起裤腿子，用针往大腿上绣，在罗上短多少针补自已腿上多少针,一针也不叫少。

花红不求饶，一针跟一针朝大腿上攮，腿成了血葫芦，花红抬起来给大粮爷验活儿。大粮爷心里直打鼓，心说这小子性子硬得没了顶，真是条好汉，可是在石头镇是好汉子就得送上一条命。

大粮爷见花红逞能显凶，就把花红倒吊在房梁子上醒性子，让他知道服软。大粮爷蹲在地上一共抽了五袋老旱烟叶子，花红还是紧闭着嘴不出声，就是不服软。大粮爷起身坐在椅子上，喝口老茶水水问一句，服软不。花红闭着眼睛不放声，那就是不服软。

大粮爷站起身走了两步，膀子晃了晃吐了两口黑血，家人赶紧把他搀到火炕上，漱口放平躺下。大粮爷说：“好小子，算你有种，今天俺把这条老命交给你了，弄不软你，俺不进棺材。”

花红再硬着不改性子，他娘就得被撵出石头镇去讨饭，这是大粮爷和大粮奶奶盘腿在大炕上定的家规。

花红听到这信儿，掉了眼泪，动了动棱角分明的嘴唇，软着说:“爷爷饶了俺娘吧，俺服软。”

花红和朵儿住在一间闺房里，整天绣花织布，用夹层雪融化的软水洗脸，晚上盘好荷花腿坐在炕沿上唠娘娘嗑。平时只准扎女人们堆里，不准往男人跟前凑合，学会唠女人的闲嗑更稳妥。

朵儿做秀活一样比一样巧，女管家说，朵儿天生女人胚子。花红则能缺一样是一样，不受女管家待见。爷爷要赶走娘，花红不敢再犟驴子，硬顶不过就耍滑头，偷偷找来大芹子帮着绣花织布。大芹子是老妈子的闺女，人长得水灵秀气，做活儿手脚麻利，几罗绣活几寸布，她不费劲儿就做得了。干完了活儿还陪花红唠嗑，两人挨肩膀坐着，总是花红说话，大芹子嘴上不吱声，单用一对大个山里红似的灵透眼睛说话。

朵儿一见大芹子来就生气，见人家两个人好更要气死了，私下里他对花红说:"干吗请这么个土妞儿来解围？俺帮你不就行了吗？她一来你就跟俺远了。”

花红说，“你也有一份活儿，再做俺那份还不累死了。”

朵儿说:“累死俺也心甘情愿，俺想为你死。”

花红挠着脑袋说:“你说的啥意思呀，俺怎么听不明白呀。”

六

石头镇上光棍儿多，这些睡冷被窝子的单人一年四季做花梦，谁也梦不到穷得连尿盆子都不趁一个的徐拐子能娶上媳妇。新媳妇生得白白胖胖，圆盘子脸，模样挺耐看，虽然是个寡妇却小徐拐子七岁。

嫁到石头镇叫结石头亲，石头镇除了石头多啥都缺，连起名都缺金、木、水、火。花轿将新媳妇抬进石头镇，怀里都抱着一块大石头等着进新房压炕，按镇上的习俗谁压的石头大，谁将来过日子说话有分量。结果进镇的新媳妇怀抱的石头越来越重，轿夫叫苦不迭，磨肩膀费褂子不说，喜酒喝不着，自己还得添上好几碗稀饭。

寡妇再嫁，除了要吃一碗回锅肉外，还得借一位娘家人压新炕镇旧鬼。徐拐子新媳妇的五婶子是全乎人又爽快，就上了徐拐子的火炕来压炕镇鬼。新娘子盘腿坐在炕头，五婶子盘腿坐在炕梢儿，徐拐子为迎石头亲下力气新盘了火炕，新拖来了一大车干柴火，大晌午天在炕洞里塞满了柴火，火炕烧得贼热乎。

坐在火炕头的新娘子被烙得直挪屁股，五婶子悄悄告诉她:“这叫烙新人，试你的性子呢，你坐不稳挪了窝儿，人家可要笑出牙花子了。”

新娘子是个实诚人，听了五婶子的话，半点也不敢再挪动身子，没过两袋烟的工夫屁股蛋子就快给烙熟了。多亏娘家妈疼闺女，做花棉裤时多塞了些棉花瓤子，要不非得烙起一下身大燎泡不可。

入夜，新娘子睡炕梢儿，新郎睡炕头，五婶子睡在两个人的中间。二婚头得等第二夜压炕的长辈下了大炕才能合房，可是徐拐子睡了半辈子凉被窝儿，冷不丁儿添了个热乎身子在跟前，他急得等不到明个儿，翻来覆去睡不踏实。

新娘子身上的女人味被热炕蒸了起来，暖烘烘的一股子一股子传过去，半香半糊醉得徐拐子那只独脚痒痒得受不了，没过二更他就偷偷越过五婶子爬了过去，从脚底下哧溜钻进新娘子的花被窝儿。新娘子也没睡着，悄悄一挪身子，两人就通腿睡在了一块堆儿。徐拐子的举动五婶子全看在眼里，却睁着眼珠子装着打呼噜，就想知道这两口子演啥好戏看。

徐拐子先摸到的是新娘子一双疼人的小脚，再摸是细嫩的腿肚子，这当口徐拐子管不住自己了，顺着大腿往上摸，女人拿手轻轻推开了拐子手，抽搭搭地哭起来。徐拐子也跟着伤心起来，能上自己炕的女人真是苦命，不然出大嫁咋连条大裤头都有，大冷天就穿一条空棉裤，上炕脱了裤子下身就光着没了遮挡。

徐拐子在被窝儿里偷偷发毒誓，非得好好疼自己的女人不可，往后叫她有咸有淡，有温有热过日子，不叫她受憋屈。

徐拐子娶了媳妇却哑巴了，镇子里的人说，这个老光棍子大概乐癫了，那是上喜塞。喜塞就是喜兴得太猛说不出话或看不见人影，也有耳朵嗡嗡响听不清声音的。要是下喜塞，就撒不出尿，拉不出屎。

徐拐子喜过了之后去谢大粮爷，大粮爷正跟花红生气动狠，就没好气地说:“你臭美个屁，记住了是为啥白捡个老婆子，别他娘光顾着穷得瑟，忘了自己是老几。”

徐拐子闹了一个没趣，出了大粮爷的宅子，偷偷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。心里说，吃别人的饭菜嘴短，拿别人的金银手短，说别人的坏话舌头短，俺娶了别人的媳妇，他娘的志气短哪。”

花红和朵儿在鸳鸯石站着撒尿犯了家规，为了叫俩孩子长记性，双双被罚住牲口棚子。牲口棚子只有半截火墙隔天烧一回干草，这一会儿摸着还温乎，花红和朵儿划拉一堆乌拉草垫在底下，再铺上狗皮褥子，盖上羊皮袄倚着火墙上睡。跟牲口同吃同住好几天，外面刮起了白毛风，后半夜又下清雪，冻得人都不敢伸手露脚。围栏不严实的牲口棚子四周都是风口，连牲口都被冻醒了，呼哧呼哧喘气四个蹄子紧踢蹬，不这么活动蹄子就可能冻在地上。花红和朵儿更是受不了，比刀子还厉害的北风把山羊皮都打透了，身上好像没了遮挡一样。

花红一甩大辫子说:“活就活个真性子，整天这么假着有啥意思，干脆冻死算了。”

花红又拢了拢干草，挡不住风却多少也添一点暖，他薅起自己的大辫子说，“这两条辫子就是两条麻绳子，爷爷从小把咱俩捆绑到大，总这么男不男女不女的，俺真不想活着了。”

朵儿跟着说:“你又说浑话，爷爷也是为咱俩好，你要是不想活，俺也跟你一起死。”

花红抽冷子从怀里掏出一把刀，吓了朵儿一大跳。花红说:“这是老早藏的宝贝疙瘩，今天算是能用上了。”

花红把刀放在袖筒子上鐾了鐾说:“俺先抹了脖子，你刨个大坑埋了俺，你知道就成，埋的地方谁也别告诉。”说着就要动手。

朵儿一把抱住他的手腕子，哭着说:“你虎啊，真是浑透了，你死了，你娘可咋办？俺可咋办?”

花红说:“俺活得憋屈不痛快，俺走了老娘就靠你照顾了。”

朵儿说:“浑犊子，你娘就你这么一个老命根子，你也不掂量一下，你死了她还能活吗？”

花红想起娘手腕子软了，刀子跟着落在了草垫子上。朵儿快速拾起刀，搁在自己脖子上，倒把花红吓呆了。朵儿说:“你答应俺一件事，不然俺死在你眼皮子底下，你快说答应不答应？”

花红从没见过朵儿这么愣过，只顾点头应着，不知说啥恰当。

朵儿说:“你答应俺，别再跟大芹子好，不许你和她说话，就咱俩好，一辈子不分开。”

花红说:“那还用说，咱哥儿俩从小就好得像一个人似的，啥时候分开过？死了也要埋进一个坟呀。”

朵儿说:“你说的是好兄弟，俺是说像夫妻那样好一辈子，你懂吗！”

花红说:“朵儿你这是咋的了？咱俩可都是长着鸟的爷们儿，是爷爷逼着咱们做不成大小伙子的，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大姑娘了?我又不能娶你，当然是兄弟，不能是夫妻。”

朵儿说:“你胡说，俺就是大姑娘，俺从小就是大姑娘，俺不是爷们儿。今儿个还求你一件事，用刀割了俺的鸟，断了俺的爷们儿根子，俺恨这个丑根子。”

花红不动刀，朵儿就要死给他看。花红便哄说自己没割过鸟，怕使不好刀，不如先拿牲口试过再割才有准头，朵儿同意了。

他们选来选去选中了一头黑毛驴，朵儿用缰绳拴住驴腿，再用棉袄裹住驴头，防驴子叫。花红用拌草料的食耙子把驴鞭敲出来老长，瞅准了上去就是一刀，一尺多长的驴鞭吧唧掉在了地上。黑毛驴疼得一抽筋翻滚倒地，血饼子粘到驴蹄子上，蹄子乱蹬时，把血甩在朵儿的脸上，吓得他躲在花红的身后直打哆嗦。

花红用干草擦干净刀，叹口气说:“可怜黑毛驴，不为救兄弟，我可下不去这个手。”

朵儿说:“俺懂你的心意，可现在怎么救黑毛驴呀?爷爷知道藏刀，咱俩都活不了。”

花红说:“咱们跑吧，俺早就想出镇子去闯闯外面，在这里干等死还不如出去闯。”

朵儿不敢骑马，花红叫他上马抱住自己的腰，闭上眼睛就行。花红选中一匹枣红马，伙着朵儿先缩在羊皮袄里暖和，等身上攒了些热乎气找机会出镇。

天蒙蒙亮，喂牲口老曲头上了草料打开后院门拎水时，花红扶朵儿上了马，自己牵着马轻步走出小门，冷不丁儿飞身上马，夹腿肚子几下，枣红马撒开蹄子呼地蹿了出去，带起一溜儿白霜跑出了马棚。

惊吓得老曲头摔翻了水罐子，小跑回宅禀报。大粮爷问两个小鳖犊子是骑哪匹马跑的，老曲头本来说话就不利索，这一会儿连冻带吓嘴都僵了，费劲地说:“枣……枣……骑……骑……枣红马……跑了……"

大粮爷披上老羊皮袄下了热炕头，闷一锅关东烟，蹲炕沿边吧嗒吧嗒抽上了，一点儿也不着急派人撵去。大粮奶奶和花红娘朵儿娘都急得直跺脚后跟，大粮爷不急不躁，抽罢旱烟磕打了烟灰末子，他把烟袋收在后腰杆子上，伸了个懒腰说:“枣红马怀了崽呢，马怀崽恋老窝子，跑一圈出身汗，那匹马自己准回镇子。两个小鳖犊子不跟回来就得冻死，量他俩也没那副抗住老北风的筋骨。”

日头出了山梁，枣红马果然披着一身霜花子跑回来，马上的花红和朵儿都快冻僵巴了。大粮爷叫人把他俩拉下马，脱去棉袄棉裤扔进雪窝子里冻死。

花红听这话，流着眼泪跪地上说:“先慢动手，爷爷俺们是回镇子报信的。”

原来打马跑出石头镇，花红便制服枣红马恋老窝子的毛病，已经跑出去三十多里地，他们在老关庙子看见了一小队背着大枪的鬼子正生灶做早饭。花红下马偷偷听他们说话，从汉奸兵嘴里听见他们要来打石头镇，花红立马掉转马头，拼命打马跑回来送个早信。

大粮爷用单手干搓一把老脸，哑着嗓子说:“小鳖犊子冻死你们也不解恨，这回暂且饶下你两个，再犯浑非扒了你们的皮不可！”